冯 绍 雷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
近日，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冯绍雷接受上观新闻采访谈「乌克兰危机一周年」。以下文字来源于上观客户端，记者廖勤。
从旋风式升级到拉锯式延续，2月24日，乌克兰危机将走完一周年的残酷周期，并将继续无情走入第二年的时间隧道。
一周年来临之际，各方都以自身方式凸显并赋予这一周年特殊的分量和意味。
美国总统拜登突访基辅，俄罗斯总统普京“硬核”讲话，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再次洒泪，西方将祭出新制裁，中国高官奔走欧俄劝和促谈，还将发表关于政治解决乌克兰危机的立场文件……
回望这场“21世纪以来欧洲发生的最大规模军事冲突”，一年来，人们的省思从未停止：危机缘何骤然升级，何以延宕至今？它如何震动世界版图？今后又将走向何方？和平到底还有多远？
干戈未息，谁该负责？
去年2月24日清晨，俄总统普京的一个重大宣布改变了历史车轮的轨迹。
普京宣布在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发起特别军事行动。目标是将乌克兰中立化、去纳粹化和非军事化，但无意占领乌克兰。
最初，外界以为将速战速决，孰料干戈经年未息，范围也从顿巴斯地区蔓延到乌东部乃至南部多地。
“闪回”这一年，一连串重要事态为危机进程标注“刻度”。
2022年2月，俄“闪击”基辅未果；3月，俄宣布完成第一阶段任务，转而主攻顿巴斯地区；5月，俄控制战略重镇马里乌波尔；9月，乌军反攻哈尔科夫，俄征召30万预备役军人，乌东四地公投入俄被接纳；11月，俄撤出早先占领的赫尔松；2023年2月，双方仍在激战……
角力并不限于战场，还延伸到更广泛战线：“普京智囊”之女命丧“车弹”、克里米亚大桥遇袭、“北溪”管道被炸……与此同时，美西方对俄实施多轮“地狱般”制裁，美欧还将在一周年之际发起新一轮制裁。
硝烟弥漫中偶尔也闪现曙光：俄乌曾进行多轮谈判、数次换俘、达成粮食出口协议……
然而，兵燹过后，最触目惊心的却是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俄乌双方都遭遇重大伤亡。据泽连斯基称，乌克兰重建成本可能超过万亿美元。
谁该为这一切负责？一周年前夕，俄美总统为此隔空交锋。拜登在华沙讲话中归罪普京，普京在国情咨文中剑指西方。
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周边研究中心主任冯绍雷分析称，乌克兰危机有着复杂的历史经纬。
首先，北约东扩是动因之一。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冷战末期，东欧发生激变。为了解决当时处于东西方不同阵营之中的东西德国统一问题，美欧领导人一再向当时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承诺：苏联同意两德统一之后，北约不会向东扩张一英寸。但之后二十多年中，美国主导之下的北约一再违背承诺，向前苏联地区不断推进东扩。当北约东扩推进到与俄有着非常密切的人文、经济、政治、安全联系的乌克兰，而且，在俄周围的中东欧、东南欧诸国加紧部署反导系统和地面部队之际，俄深感威胁。直至2021年12月，俄先是希望通过与美国谈判，阻止北约东扩。在得不到正面回应的情况下，俄方于2022年2月24日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以这一相当激进的方式，将北约东扩的问题提到国际社会的面前。
再从历史文明的长时段看，鉴于乌克兰地处欧亚大陆文明结合部的西端，这是一个千年东西方文明、宗教、民族以及地缘政治与经济竞争异常激烈而又犬牙交错之地。总之，乌克兰危机的延宕有诸多复杂的历史与现实原因。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吴心伯指出，乌克兰危机的根源是美俄之间地缘政治利益冲突，美国通过北约东扩，不断挤压俄地缘政治空间，挑战俄国家安全利益，导致俄作出反击。
危机何以持续至今无法消弭，在吴心伯看来，美国的介入与支持是主要因素。美国一边全力挺乌，提供外交、军事、经济等各方面支持，一边拉盟友全力制裁、打压俄罗斯。“美国的目的是要通过冲突削弱俄罗斯，所以不愿俄乌谈判解决危机。”
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丁纯表示，危机之所以旷日持久有几方面原因。一是美欧对乌克兰的持续支持与援助。“这场危机不仅仅是俄乌之间的对抗，而是俄与整个西方集团的较量。”据美联社报道，美国对乌军事援助已累计超过500亿美元。二是俄乌都不肯让步，均认为胜利属于己方。以乌克兰为例，其抵抗意志强，再加上得到西方支援，故能支撑至今。三是俄乌和谈各说各话，目标南辕北辙，难以在实现和平方面取得进展。
危机交织，影响深广
一年来，危机在延烧，导弹在横飞，制裁在升级，世界也几乎面目全非。
全球秩序被加速重构，“新冷战”“新铁幕”之说甚嚣尘上；世界经济受重创，粮食、能源价格上涨，加剧全球通胀；新的难民潮来袭。一年来，数百万难民逃离乌克兰，形成欧洲二战以来最大难民潮……
在冯绍雷看来，与冷战结束以来的国际冲突相比较，乌克兰危机有着一系列特点，其影响既深且广。
特点方面，有四个显著特征。
其一，从形式上看，这是出现在乌克兰领土之上的所谓“代理人战争”，但究其实质，这是发生在北约与核大国俄罗斯之间的一场生死博弈。
其二，危机实际参与者的地位与身份，决定了这场冲突不仅仅是俄乌之间的利益、认同与归属之争，而是直接指向欧洲地区安全结构何去何从；并且，鉴于这场冲突直接挑战美国的全球霸权，因此也包含未来国际秩序究竟如何构建的问题。
其三，乌克兰危机所蕴含的风险远远高于冷战终结以来的任何地区冲突。因此，反对战争，尤其是反对核战争，成为压倒一切、迫在眉睫的问题。
其四，乌克兰危机不仅涉及地缘政治与经济以及意识形态之争，还牵涉到文明交织地区人种、历史、语言、宗教等等的复杂认同问题。因此，这场危机远不是经过一场战争就能够轻易解决的。
影响方面，有三重深远影响。
第一，冷战结束以来的全球转型大体上是在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相对和平背景之下进行的——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可能在不发生大规模战争前提下，完成国际秩序的转换。但是，乌克兰危机看来正在打破这一局面，重新回到以战争手段来实现国际秩序更替的老路。从这一角度看，有无可能避免当前冲突酿成更大危机，这是人类社会面对的重大历史抉择。
第二，“新冷战”的提法已经不能概括当前冲突所蕴含的极大风险，也不能确切地描述这场危机所包含的各种复杂因素。这是一场几乎没有先例的国际冲突：冲突的背景乃是国际力量结构正在出现巨变，人们的观念形态也随之深刻变迁，信息社会条件下无限放大着诸多矛盾和无序现象。
第三，与乌克兰危机同时发生的还有世界经济下行阶段的一波又一波的危机预期，几乎百年未见的国际疫情，关于西方是否衰落的巨大争议。所有危机因素复杂交织，危机前景变得扑朔迷离。
吴心伯认为，乌克兰危机对国际格局造成多方面影响。一是大国地缘政治紧张上升，大国爆发冲突的可能性增加。二是大国在全球治理领域的合作受冲击。三是大国在国际机制中的博弈力度加大，分歧与对抗性增强，国际关系出现重组趋势。以联合国为例，在表决与乌克兰危机相关的决议时，部分国家跟美国走，部分国家挺俄，但是还有不少国家选择中间阵营。
丁纯指出，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或者说时代转折的背景下，乌克兰危机加剧了地缘政治格局变动。具体表现是，欧俄关系破裂，欧美抱团更紧，北约满血复活，重新构建联盟，导致出现一定程度的集团对抗趋势。就受害深重的欧洲而言，乌克兰危机既动摇了欧洲安全和政治稳定，又拖累了欧洲经济的复苏步伐，阻碍了欧洲一体化。同时，随着欧洲对美国和北约的安全依赖度增大，欧盟战略自主受挫。
至于其他外溢效应，丁纯表示，只要危机没有平息，对经济、能源、粮食、供应链方面的影响也仍将延续。
继续升级？希望犹存？
一周年将至，危机却看不到尽头。乌方称俄方将发动春季攻势，而乌军也在筹备反攻。乌国防部此前宣称，今年春季至初夏对战局走向具有决定性影响。
绵延一年的危机何时将迎来拐点？人们翘首以盼的和平还有没有机会？
丁纯指出，当前战事呈胶着状态，危机或有长期化趋势。眼下，俄乌双方均未耗尽战斗资源和战斗意志，双方很难停手，寻求妥协。西方的目的并非要在战场上摧毁俄罗斯，而是想通过持久战削弱俄国力，最后促其政权更迭，改变俄国家走向。至于能否及何时启动谈判取决于多重因素，包括战场态势以及外部援乌力量的变化。
吴心伯担心危机会进一步升级，甚至有失控风险。俄乌均在摩拳擦掌，西方则继续加大援乌力度，从武器升级就可见一斑。从早期的有限支持，到之后的“爱国者”“海马斯”，再到最近的重型坦克，未来还可能提供战机或射程更远的导弹。“随着美国、北约援乌力度上升，乌对俄打击能力将上升，美国、北约与俄直接冲突的失控风险也将上升。”
就危机未来走向，吴心伯提出四种可能。一是双方无力再战，则有望暂时停火。但因双方立场悬殊，恐难达成和平协议。二是俄重新掌握战场优势，美国、北约判断获胜无望，可能转向对乌施压与俄谈判，则有可能达成和平协议。三是长期僵持，既不停火，亦无和平协议。但除了零星冲突，局势也不再升级。四是俄失利，按照乌方提出的“十点和平计划”，恢复乌领土完整，签署停战文件。但这只有理论上的可能性。
冯绍雷认为，乌克兰危机确实存在长期化的可能。各方言必称“战胜对手”的势头远未停止；欧美各国国内依然主张支持乌克兰；战争机器的趋利动机十分强劲。因此，不能对更大规模战争的风险抱有侥幸心理，包括核战争。
但是，即便如此，冯绍雷相信，依然存在从危机管控到促进停战，再到寻求和平的机遇。
其一，虽然欧美舆情仍倾向于挺乌，但是主张停战、减少军援的呼声正逐渐增长。
其二，乌军二三十万人中，妇女已占6万人之多，战事如此惨烈，恐难以为继。
其三，随着逐渐转入消耗战、持久战，俄虽仍经受巨大压力，但凭借大国回旋余地与丰厚潜能，“不可被战胜的前景”将逐渐显现。
其四，欧美经济风声鹤唳，可能消解其对战争的支持能力。
其五，“北溪”管道案以及明斯克协议政治动机的披露，正在动摇欧美继续支持战争的道义基础。
此外，冯绍雷表示，关于国际舆论流传的俄春季攻势，普京在国情咨文中虽然承诺继续作战，但他强调，非常谨慎地、一步一步完成特别军事行动。俄方宣布暂停履行与美国签署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此步骤蕴含巨大风险。但普京仍强调，将观察美国是否率先打破禁忌，然后才决定如何应对。因此，依然存在阻止局势恶化的一线机会。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拜登突访乌克兰前仍与莫斯科打招呼。这说明美俄高层沟通管道仍在起作用。
劝和促谈，争取和平
乌克兰危机升级一周年到来之际，某些国家继续拱火浇油，中国却在四方奔走，降温灭火，努力为和平争取机会。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事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王毅近期访问欧俄并与乌外长会晤，就解决乌克兰危机与各方沟通。
中国还准备了两份重要文件：《全球安全倡议概念文件》、关于政治解决乌克兰危机的立场文件。前者强调“支持通过对话谈判政治解决乌克兰危机等热点问题”，后者将重申习近平主席的重要主张，包括各国主权领土完整都应得到尊重，联合国宪章宗旨原则都应得到遵守，各国合理安全关切都应得到重视，一切有利于和平解决危机的努力都应得到支持。我们将重申核战争打不得也打不赢，等等。
吴心伯表示，对于全球安全和乌克兰危机，中国此前已在多个场合表达立场，此时发布相关文件，一来是为进一步全面清晰地阐明立场，反击美国西方造谣中国考虑军援俄罗斯，以及对中国立场的歪曲。二来释放中国将采取更多行动来劝和促谈的信号。
丁纯指出，相比美国西方挺乌反俄、激化矛盾，中国在乌克兰危机上秉持客观公正立场，并且明确呼吁停火止战。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大国，中国声音极有分量。“这对打破西方话语霸权，让世界听到另一个声音，特别是代表其他未必同意西方观点的发展中国家发声，有着重要意义。”
冯绍雷认为，中国出手劝和促谈，首先不光因为中国是唯一一个与俄乌双方都保持友好关系的安理会大国，而且从2014年俄乌冲突开始激化之际，中方就明确提出乌克兰危机有着复杂的历史经纬，要本着历史本身是非曲直来处理问题的立场。
第二，主张和平、反对战争，是与中国站在一起的广大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的共同主张。
第三，虽然劝和促谈面临诸多难题，但是不能以等待观望的态度，听任危机风险蔓延。这是大国责任之所在。西方国家诸多有识之士，正在施展他们多年从事国际协调的经验，希望与中国一起推进劝和促谈。
“因此，值得一步一步从微小机会的危机管控做起。”冯绍雷表示，比如，妥善管控扎波罗热核电站的潜在危机；然后，通过寻找机会促进停战，将局部、有限时段的停战推向全面停战；将停战与关于政治问题的和平谈判相区分，在一个可能相当长的过程中，逐渐推进以实现最终的和平。
来源｜2月23日上观新闻客户端
编辑 | 卢昱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