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晶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政治哲学与思想史专业副教授
本书让我想到牟宗三先生在某个场合的一句评论，大意是说，一旦涉及大关节、需要下判断的地方就会出错。
《动物哲学》，[法]拉马克著，沐绍良译，华夏出版社，2025年3月。
数年前就想着读这本书，但寻而不见，所以此前偶然得知本书出版的讯息后，立刻购买了回来。这本书早在1937年即由商务印书馆刊行，此次出版属于名著“复活”。译本最初据日译本及英译本译成，此次再版时校对者又据法文原文进行了重新校对。说了这么多，读者可能会问：这本书的出版，在今天还有意义吗？比如，中学生物学教科书中有一个经典的问题：长颈鹿的脖子为什么那么长呢？聪明的你如果恰巧不知道如何回答，大概率会这么思考：因为生活的地域极其干燥，而且不生青草，所以这种动物不得不随时努力使它的嘴碰到高处的树叶，以便果腹；长此以往，这种习性使得这种动物前脚长于后脚，脖颈最终进化为长达数米。这其实是拉马克学说的一个典型解释，但如今却是教科书中一个遭到淘汰的反面事例。换言之，你如果这么回答，标准的考试与考官会判你零分。不过，如果我是考官，将这个问题放到哲学范围中，如果你只按照达尔文的解释来回答，那么除了证明你是一个“优等生”外，在我看来就没有其他了，因为你仿佛知道些什么，但实质上却未能进行更底层的、因而也是更前沿性的思考与探索。
《天穹之镜：月亮启示录——关于我们的过去和未来》，[美]博伊尔著，李桂杨译，南方出版社，2025年5月。
按照最新版本的达尔文主义的说法，今天地球上的生命大概率诞生于海洋当中。这是一个高度可信的科学假说，我们当然要暂时认领下来；但科学的探索没有止境，不知你是否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可否说地球的生命起源于月球呢？你如果这么思考，并持续完善你的证据链，那就要恭喜你了——说不定象征着人类智慧荣耀的诺贝尔奖在前面的某个地方等着你呢。我提出这个问题，当然不是要鼓舞你去论证“生命的月球起源”说，而是首先向你推荐这本书。这是一本科普读物，但这个科普不一般，非常符合我自己确立的“科学”标准：本书集关于月亮的神话、哲学、宗教与科学知识于一体，为我们建构一面奇异的镜子。——不错，如书名所示，这是一面天上的镜子，将人间的一些事物照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比如，按照达尔文的说法，在四亿年前的某一天，如果某一条鱼没有爬上岸边，可能就没有此刻读这些文字的你了，当然也没有此刻在电脑前思考的我。那问题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那条鱼，或者说某些鱼爬到了岸上？仔细想一下，这是不是很有意思的问题？
《何谓明治》，[日]色川大吉著，郭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5年5月。
学生时代就知道本书的作者为有名的历史学家，但并未读过他的著作；直到大概三四年前，因为网上突然传开上野千鹤子老师结婚的消息，引发了网络群众（主要分布在东亚地区）的围观和热议，我才再次注意到这位历史学家——上野老师“结婚”的对象。当然，知道了这场风波的真相，让我对当事者更心生敬意。本书由八章构成，每章皆堪称珠玉之作。比如第三章“流浪的求道者”，善读者只需要阅读这一章，就足以对日本史上的高光时刻，亦即明治时代获得一个非同寻常的理解。我说“非同寻常”，意思是你可以沿着作者描绘的历史情境，对近代日本史、近代东亚史乃至近代文明史，都能获得一个反观的立足点。请容我剧透一点吧：这一章的主角是一位名叫“千叶宅三郎”的人，生于1852年，殁于1883年。如果没有这位历史学家在1968年的一次调查中的资料发现，以及随后的研究，那么千叶宅三郎可能与无数的明治时代的青年一样，无人会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短暂一生。然而，因为这位真正的历史学家，这位青年获得了与那些耀眼的明治青年同格的地位——他干了一件大事，几乎以一己之力创制了一部“人民宪法”，即《五日市宪法草案》，为日本现存的三十余部民间宪法中最为翔实的一部。那么，围绕这部宪法的创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历史知识。本书读者的幸运，就在于他碰上了一位真正有见识的历史学家。
《历史阐释：从孔子到汤因比》，[英]韦杰瑞著，冉博文译，上海三联书店，2025年5月。
本书书名中有“历史”二字，作者同样可归为“历史学家”一类；不过，仅就这本书来说，我很难用“有见识”三个字来评价他。毋宁说，读最初以古代中国和古代印度为主题的两章时，印象相反，甚至让我想到牟宗三先生在某个场合的一句评论，大意是说，一旦涉及大关节、需要下判断的地方就会出错。既然这么说了，那还有必要向读者诸君分享这本书吗？别急，当然有；当你读到后半部分，自然就会注意到本书的价值了——作者的目光触及多样的“历史哲学”材料，这恰是本书的最大价值所在，因为你可以通过阅读去形成自己的见识。这里照抄一段，供读者品味：“人类会难以自持地趋向联合。但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联合是在不自由的状态下达成的，无论是通过暴力，还是在任何神学、形而上学、政治甚至经济观念的权威之下达成的，联合就会是灾难性的，会破坏智慧，破坏尊严，破坏个人与民族的繁荣。”本书引述涉及诸家，形式上颇为客观，但也正因此，历史哲学的初学者要打起精神，莫要被其中的一些说法缠绕了进去。
《数学哲学讲义》，[美]哈姆金斯著，郝兆宽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7月。
有人会说，人类的知识到底要向物理学与数学知识看齐，它们非常精确，不会有缠绕的效果。民间不是流行这样一个说法吗？“数学不会就是不会”，多么干脆利落；至于历史哲学，简直就是意识形态的“原始汤”了，不是谁都能说上几句吗？但我要告诉你，这根本不是真相！如果人类的知识要向物理学与数学知识看齐是一个定论，那就不会有眼前这本书了。这么说吧，“数学哲学”这个类别的存在自身，就是那些最纯粹的数学家与哲学家向人类的告白：为了获得真正精确、确实的真理知识，真正的数学家与哲学家们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奋斗，而且终点还遥不可及。所以，不要指望这本书给你全部的答案，这并非因为作者自身的条件限制，而是因为人们所寻求的那个对“精确性”问题的回答，并不在数学自身当中。比如，“数是什么？”这是作者开篇提出的问题。殊不知，这是一个极为艰深的问题，所以当作者在最后一节说“很抱歉”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有任何的苛责。我始终认为，这恰好是要求你自己出场的时刻和理由。AI时代为人类保留“尊严”的领域将大幅缩减，无论你是想帮着AI继续攻城略地，或者相反要守护人类的“尊严”，都赶紧开始吧。
来源｜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 | 刘小磊
校对 星歌
